從前看《頤和園》時,就在想婁燁是怎麼在中國生活的?他怎麼還能存在呢?是旅居國外嗎?但他勢必得存在才行,要有這樣的造謠者/吹哨者存在,否則這些歷史的集體創傷(collective trauma),將永遠被壓抑掩埋,生活其中的人,終究帶著某種莫名的焦慮、恐懼、不信任,濃稠的愧疚、哀傷與不明所以的憤怒,和不得其門而出的無助感,遂成沉痾。從這角度說,這是心理治療不會去否認、消除創傷記憶的原因,失去這些記憶,人便失去了脈絡,失去了自己為何會長成如此的線索,帶著創傷和盔甲的,也是奮力活過來的樣子,一但忽視,我們會活在強烈的無意義之中。
創傷治療中第一件重要的事情,叫做創傷知情:告訴對方目前發生在他身上的症狀,他經驗到的情緒、想法、和不舒服的總總,是來自於過去的某個創傷事件;光是得知這些事情,臨床上有很多人會回饋,那帶來某種釋然,自己不是被無以名狀的幽魂綁架,而是有名有實的記憶,那一刻,傷痛有了原因、有了脈絡、定位了加害方、並有了見證者(現在的自己和心理師),那便是《一部未完成的電影》中導演說的「給自己一個交代」。

《一部未完成的電影》是一部偽紀錄片,描述一個導演打開了10年前拍到一半、因為題材敏感沒有資金續弦的電影,把當年的攝影、演員、劇組都找回來,就在即將殺青的兩天前、也是準備過年的時間點,武漢爆發了疫情,眾人瞬間被強制隔離在旅館,處在驚慌失措、未知的恐懼、瀰漫的無望之中,像極了過去美國或韓國的殭屍災難片,現實往往比小說更魔幻。
美國國立兒童創傷壓力網(The National Center for. Child Traumatic Stress Network)和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防治中心(The National Center for PTSD)在面對911恐怖攻擊後,致力於發展迅速接住人民,避免後續大量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(PTSD)的五個介入守則,分別為安全、平靜、增能、聯繫、希望,台灣臨床心理學會災難與創傷心理委員會用「安、靜、能、繫、望」五字訣幫助宣傳。
安全:第一時間幫助者的接觸、給予安全的允諾、和安全的環境,以及正確真實、不渲染悲愴的訊息來源
平靜:恢復定向感,知道自己是誰、在何處、發生了什麼事情,利用放鬆技巧,讓生理激發能夠回到穩定
增能:可以處理當前問題的資訊、包括現在伙食怎麼辦?怎麼聯繫外界?如何面對當前的焦慮和不安、失眠怎麼辦等等,目前能夠做點什麼的方法
聯繫:連結身邊的人、團體,和社會資源
希望:找到資源、找到可能性、找到正向之處,讓自己帶有希望
我喜歡電影中江誠(劇中未完成電影的男主角)拿起手機寫日記的一段,他錄下對妻小說的話,過程中拍了在窗外維控的防疫人員,他用手掌在遠方拍呀拍地說:「打!打!」、「捏你、捏你!」,那像是兩歲小孩的一種自我安慰,孩子被帶大時,如果撞到了桌椅,父母會說:「桌椅不乖!打打!」,但其實並不真的打得到,真打上去了反而是自己更痛,但反擊帶給孩子一種想像,是自己可以在遭受攻擊下做些回應,嘲諷就是一種昇華的、帶著幽默的攻擊,而這些攻擊讓人稍微有些力量,亦是一種增能。在治療室中,有許多人會說,我現在表達那些攻擊和憤怒又如何?那是一種身體的未竟事宜,釋放卡在過去的激動能量;那是找回界限的第一步,感覺到現在的身與心,能夠維持疆界;那是一種為過去自己的發聲,讓內在的孩子,有人撐腰、因此能夠感知到時間的流動,這不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嗎?
也很喜歡他們劇組在各自房間視訊開會,在集體的視窗中發癲共舞,那些傷痛於是不孤單,有人掛起了片場的霓虹燈、有人跳起了脫衣舞、有人拿吹風機當作迎面而來的春風,髮絲呼嘯而狂妄,有爸爸唱起了baby shark,帶來莞爾一笑;儘管在另一個鏡頭看來,他們都是孤獨地在狹小的旅館房間中獨舞。但那些聯繫抵禦了死亡焦慮帶來的孤獨,
直到威權的暴力施展,鎮壓大家的激昂之情;直到電影中第一個人死去,在真正的死亡到來時,一切變得靜默。
「悲劇比喜劇偉大。 粟或米?這是喜劇。 這個女人或那個女人?這也是喜劇。英語或德語?這也是喜劇。 一切都是喜劇。 最後只剩一個問題—— 生或死? 這個是悲劇。」——《虞美人草》
2020年初,疫情開始蔓延,有許多人在那些時候,生命迎來了了巨大的危機,先不論現實生活上的工作異動、隔離政策讓許多親人相隔兩地、戴上了口罩、每天不停播報的疫情足跡和罹患人數;於心靈上,死亡焦慮蔓延的結果,我自己和身邊的助人工作者都發現,焦慮疾患開始增加,有一些人恐慌發作、生命的無意義感、失控感、孤獨感強烈的襲擊,於是很多人開始做出生命中的重大抉擇,有人回到原生家庭、選擇生育或結束婚姻,有人辭去工作、或開始創業。聽來這和危急下應當保守的抉擇不同,在我看來,那是人們用不同的方式找回安全感、控制感、和意義感。
終極疑問也是終極的焦慮是:我們如何在這些死亡之中帶著希望?如何活下去?我想起電影結尾,2023年,疫情漸緩,人們回到日常的軌道上,當初猶如困獸的劇組成員剪完了當時疫情的紀錄,一起看完了整部電影,點上蠟燭、準備了食物和酒,一如往常也不往常地,乾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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