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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在車上》—失落的哀悼

  • 作家相片: 弘儒 陳
    弘儒 陳
  • 5月12日
  • 讀畢需時 12 分鐘

已更新:5月12日

村上的電影改編,除了東尼瀧谷外,《在車上》我認為是另一部最好的改編,濱口龍介改編村上春樹《沒有女人的男人們》的短篇故事;電影中有兩個受創的人,在車上相遇、療癒彼此,像在子宮一樣、再生。

家福與美咲

西島秀俊飾演的家福是舞台劇演員,妻子音是編劇,兩人4歲的女兒十多年前因為肺炎去世,自此成為兩人共同的創傷,妻子一蹶不振,有部分彷彿死去、永遠活在女兒走的片刻裡,無法創作;直到有一天,兩人做愛時,妻子恍恍惚惚地開始說起故事,因為隔天妻子會完全忘記這些故事,家福會再重述這些故事,化為劇本,像是兩人又一起孕育了什麼。

音:「有時候她會潛入山賀的家,那是她的初戀情人,也是念同一所高中的同學,但是山賀沒有察覺到她的心意,她也不想被他發現,覺得這樣很好。 但是她想了解山賀,不想讓山賀了解自己,卻希望了解山賀的一切。當山賀來上課,她就會藉口身體不適而早退,山賀是獨生子,父親是上班族,母親是學校老師,她聽同學說過,知道山賀家平常不會有人在 她憑猜測,翻門口旁的盆栽底部,鑰匙就在那裡,於是她偷偷溜進山賀的家,爬上二樓,打開房門,從曬衣架上掛著的球衣背號,看出這裡就是山賀的房間。乾淨得不像17歲男孩的房間,她感受到他的雙親...尤其是母親,有著強烈的控制慾。她呼吸著,側耳傾聽,聽見了沈默,如同戴上助聽器後特別明顯的靜謐。 迴盪在整個房間,她整個人陷進了山賀的床,壓抑著自慰的衝動...」。
家福:「於是她從書包拿出未開封的衛生棉條,放到他的書桌抽屜裡,『要是他那過度保護的母親發現了...』,一想到這裡,她就開始興奮。 衛生棉條是她曾經到過那裡的印記,在那之後,她仍多次早退,持續潛入,當然,她也明白這有風險,她是那種甚受長輩信賴的女孩,如果東窗事發,將失去很多。 一潛入他的房間,便四處嗅聞著,尋求一絲絲氣味,離開之際,她會帶走山賀的印記,比如筆筒裡的鉛筆,或是消失也不會被察覺的東西。 作為交換,她也會留下自己的印記。最極端的狀況是,她甚至會把身上的內衣,放到他衣櫃的最深處。透過交換印記的行為,兩人似乎逐漸融合在一起,她有這種感覺。覺得自己似乎透過這個行為,賦予他脫離母親控制的力量。

就在一起撰寫故事、演出的日常裡,家福有天,忘記帶東西,回家時目睹到了妻子的外遇,妻子和另一個男性做愛,但他沒有作聲,靜靜關上家門;兩人之間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一樣,但音應該感覺到了家福的某種安靜與疏離。而這也不是家福第一次發現音的外遇,目睹後,家福仍然像什麼都沒發生地和音發生關係,一起創作...

音:「某天,她想起了上輩子的事,她上輩子是八目鰻,高貴的八目鰻,她不像其他的八目鰻,寄生在游過上方的魚身上,她總是用吸盤似的唇,吻著河底的石頭,在水裡漂漂搖搖,就這樣日漸消瘦,直到彷彿成為真正的水藻,她都緊黏著那塊石頭,她不記得自己怎麼死的,是餓死的?還是被其他魚吃掉了?她只記得飄搖的自己, 在山賀的房間裡,她突然明白了,這裡如同當時的水底,如同當時緊黏石頭的狀態,此刻她也無法離開山賀的房間。是的,這個房間的沈默,彷彿在水底。時間靜止,過去及現在的界線消失了。 於是她,變回了八目鰻,她開始在山賀的床上自慰,衣服一件件脫下,她一直忍著,此刻卻無法停止,淚水滑落,濡濕枕畔,那些淚水,被她視為今天的印記。此時有人回來了,一樓的門開了,回過神來,窗外天色正在變暗,是山賀?或是他的父親?還是他的母親?她聽到有人上樓的聲音,結束了,但這樣一來,她總算能停下來了。離開前世的因果輪迴,她將成為嶄新的自己。門…打開了。

故事裡的女孩上輩子是八目鰻,吸附在一個河底的石頭,沈默安靜的石頭終究無法滿足生存所需,她注定在孤獨的漂搖中失去生命;而她在山賀的房間冒著風險的自慰,既害怕、卻也渴望被發現。那或許是妻子音的某個投射、甚至求救,家福或許也聽到了,但仍選擇沈默,他害怕揭露了,會失去對方。


兩人的下一個場景,是家福回到家看到腦出血死去、倒臥在地的音。

兩年後的家福接下新的戲劇導演,執導契科夫的《凡尼亞舅舅》,

凡尼亞舅舅

凡尼亞在劇中是一個悲劇性的角色,經營農場,一生為他人作嫁;儘管因為生命的巧遇,燃起強烈的愛戀(也或許基於他生命無價值感的需要下,投射的人生解法),但註定是一樁沒有回應的單戀;凡尼亞的晚年,只能藉由持續地勞動,來分心對生命的無望。劇中唯一的救贖是他的外甥女索妮亞,索尼亞和凡尼亞一起工作,也同樣陷入無望的單戀之中;但她把生命的希望寄託來世,安慰凡尼亞為進入天國做準備,賦予當下的勞動意義。他們是一起哀悼無意義生命的夥伴。

家福仍然聽著妻子以前錄下的台詞,藉此回憶劇本,不確定是已經完成哀悼後,仍然保有和逝去之人的一種美好連結;抑或是未完成的哀悼,某部分的內在仍然無法接受妻子的離去,因而無感地持續聽著妻子的錄音,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。在我看來,從因劇組安排,替他找了司機,他對車子有另一個人的強烈抗拒;以及他後來招募了妻子當時的外遇對象,和外遇對象比對後續夢的延伸,他強烈的震驚、失落、重新面對過往的愧疚看來,這時的家福尚未完成哀悼

哀悼的雙歷程模式(Dual Process Model):

1. 失落導向的調適loss-oriented (LO):失落導向的調適指的是個人在面對喪失時,專注於與失落本身相關的情感和認知過程。這一策略涉及直接面對悲傷、回顧與失落對象的關係、處理與喪失相關的情緒(如悲痛、思念、內疚),以及接受失去的事實。它強調情感的表達與內在的反思,幫助個人在心理上逐漸適應失去的現實。

沒有完成失落導向調適的人,會拒絕討論、碰觸逝者的回憶,不去變更他們的房間,在他們心中,有一部分,並沒有接受對方的死去。而當失落佔據了對逝去之人的感受,也就無法想起和這個人其他有意義的連結。失落調適的終點,在於一個人的內在所有部分,都理解到這個人已經死去。

2. 復原的調適restoration-oriented (RO):復原導向的調適指的是個人在喪失後,專注於適應因失落帶來的生活變化,處理與新角色、新責任或新環境相關的挑戰,並逐步重建生活的目標與意義。這一策略強調行動導向、問題解決和對未來的規劃,幫助個人在失去重要的人或事物後,重新找到生活的平衡和方向。

在迴避情緒的人身上,尤其是男性;通常能夠很快地投入復原的調適,設定目標、解決問題、投入工作。但那往往也帶來麻木感、失真感,有一部分活在過去的緣故,也難以全心地投入下一段關係。

因此,面對失落(重要他人的死亡、關係的結束:譬如離婚、分手、畢業、離職等都是一種失落),兩種哀悼的調適需要交替出現和發生,一個人才能完全走出失落、進入下一階段的人生。

劇組安排的司機美咲是家福的索尼亞,陪他完成這趟哀悼之旅;一開始家福很抗拒美咲的協助,對其不信任,但讓其幫忙後,開始慢慢依賴她。

家福:「加速減速過程都和緩順暢、幾乎感受不到重力,有時甚至忘了自己坐在車上。我坐過很多人的車,第一次覺得這麼自在。」

美咲成為家福的左右手,像是沒有感覺在車上一樣,卻滿足了想要的移動,這是母親提供的自我功能(幸運的話),讓孩子沒有感覺到辛苦地,得到自己的渴望,這世界和自己的需求近乎沒有時差地完美吻合,這是人生頭幾年最重要的安全感和控制感。美咲給予的照顧,不僅是車子的安穩、是左右手,是身體的一部分,像在子宮中,自己與他者沒有分界,融合在一起,在自體心理學中,稱為自體客體(selfobject),那會修復和重建一個人的自我。


美咲也在車上見證了家福和妻子外遇對象的對話,妻子的外遇對象,年輕的男演員耕史說出了當時故事的後續,聽到妻子會和其他男人做愛時說故事,對家福是多重的打擊,一個是妻子也能夠和其他男性擁有這麼親密的連結,這是過往目睹外遇的他,在心中極力否認和不去思考的;另一個是當時的故事居然有自己不知道的後續,也代表妻子其實有一個自己不知道的部分,自己比以為的更不理解妻子;最後,是故事的內容,那再一次敲響家福的愧疚。

進門的既不是山賀、也不是他的父母,就只是個偷闖進屋的人。 那個人看到了半裸的她,企圖侵犯她,於是她拿起了山賀的筆,刺了那男人的左眼,她拼命抵抗,用筆刺進那個男人的太陽穴和脖子,一次又一次。 回過神來,那個人已經倒臥血泊了,她殺了他。全身沾滿血的她,沖完澡便回家去了。這天她留在山賀房間裡的印記,就是這個潛入者的屍體。 隔天早上,她打算向山賀全盤托出,抱持著接受審判的覺悟,她來到了學校,然而山賀卻一如往常地來上學,她看著一如往常無憂無慮,下課後專心踢著足球的他,再觀察了一天,還是一樣,什麼變化也沒有。 「房間裡的屍體究竟怎麼了?」,「那件事難道只是自己的妄想嗎?」,來到山賀家門前,看起來也毫無變化,除了一點,玄關前裝了監視器,她為了不引起懷疑,沒停下腳步,直接經過他家,明明發生了可怕的事。而且犯下罪孽的還是自己,世界依舊如此安穩,彷彿什麼都沒變。 她轉過身來,「我必須為我自己的行為負責、我無法裝作什麼都發生、我確實殺了那個男人」,她探了探玄關前的盆栽底部,鑰匙已經不見了,她盯著監視器,因為這是她在這個世界,唯一引起的一個變化,她朝著監視器,重複地說著這句話,以清晰的口齒說著即使無聲也清楚明白... 「是我殺的,是我殺的,是我殺的...」

那個沒有被揭開的秘密,我想並不是外遇本身,外遇只是一個象徵,只是一個像殺人一樣,過於明顯的破壞,但真正難受的,是女孩在房間中無論留下多少次印記,都被忽略的心情;那或許像妻子音一直感覺到的、兩人之間沒有說清楚的感受,她感覺到家福應該也有感覺到兩人的心之間,有無法化作語言的距離,但家福從來不問、從來不提,當然家福或許害怕失去音,所以很多感受絕口不提,但這絕口不提,對音而言也是一種難受的忽視。在音生前對家福最後說的故事中,強烈地在說女孩渴望被發現,家福感覺到了,他感覺到女孩被忽視的痛苦,或許像音強烈地希望家福面質兩人的關係,家福卻仍選擇沈默。音去世那天,出門前叮嚀家福,回家後要好好談一談,家福膽怯地無法回家,逃避了音的直面,如果早一點回家,或許就能回應音、或許音就不會倒下、或許儘管倒下了,也來得及搶救?


將強烈的愧疚感領回來,是家福哀悼的重要歷程。23歲的美咲(如果家福的女孩還活著,也恰好是這個年紀),既是家福的左右手、哀悼太太的見證者、平行時空的女兒,而這個身懷絕技的女孩,怎麼學會開車的?

美咲:「我的家鄉 北海道一個叫上十二瀧町的地方,在那裡沒車就做不了任何事,是我媽教我開車的,我從國中就在開車了,我媽在札幌做特種行業,我從國中開始,開車往返載他到往市區的車站,從我們村到車站要一小時車程,傍晚五點載他出門,早上七點再去接他,來回的兩小時,我媽總希望能多睡一下,如果車開得太顛簸,他被驚醒就會踹我的椅背,下車後還會繼續打我,因此我練就了無論路況多糟糕,都不會驚動到他的開車技巧」 美咲:「您對我的稱讚,讓我很開心,對於開車這件事,我很感謝我媽媽的教導;他或許是為了自己,但仍然教導的非常仔細而徹底」

這個訓練是因為從小開車開不好,媽媽會踹自己,必須要做到不讓媽媽生氣才行,是這樣才練習出來的技藝。那往往由母親子宮提供的扶持,母親小心翼翼捧著肚子,讓孩子在羊水中漂浮晃蕩卻安穩無虞的功能,錯置地由女兒,滿足了母親。


母女倒錯的關係是悲劇的起源,身為兒女,為了精神、肉體上的存活,在沒長出自我前,忠心耿耿地成為了母親情緒的容器;如果有任何一個技藝是孩子天生就會的,那就是貼合著母親,蜿蜒地長出自己。

美咲:「我...殺了我媽,當我家被坍方土石波及時,我其實也在裡面。但是就只有我爬出了那個倒塌的家,爬出去之後,我還望著那半毀的家一陣子。接著下一波土石流襲來,我家就這樣完全毀了,從土石中挖出了我媽的遺體。 我一直都知道她還在屋內,卻不知道自己為何沒向人呼救,也沒去救她;雖然我憎恨著她,但我對她的情感不只如此。臉頰上的這道傷疤,就是當時留下的。醫生說動手術能讓疤不那麼明顯,但我不打算消去它,」 家福:「假如我是妳的父親,我想抱著妳這樣說:『這不是妳害的、妳沒有錯』,但是,我沒有辦法這樣說,妳殺了母親,我殺了妻子」 美咲:「是的。」

兩人互相訴說的愧疚,和背後的恐懼與憤怒;兩人深切明白彼此的慚愧不合真實的邏輯、儘管忽略、或憤怒,他們終究不是真正帶走對方生命的人;明白那不能藉由輕而易舉的安慰、能夠推托,而也是這個明白,兩人成為彼此的救贖。

藉著這部電影,濱口龍介有他想要說的故事,比起村上春樹的(老)男性凝視、處在一種對親密女性無助而茫然的困頓中;濱口龍介多出了更多對女性細膩的描寫,那樣的彼此凝望,因而增添許多「理解」的溫暖時刻。而我想藉著說的,是哀悼;在明確的傷害之外,親密關係中的動力;是母女創傷,和失落與創傷後的救贖。在母親節時,歌頌母親之外;也為無法歌頌的孩子,努力活下去的樣貌、書寫的謳歌。


  1. 關於失落的哀悼:哀悼並非放下悲傷,所有好與不好的感受都將保有,永不消逝;但困住、沒有消化的失落,人的心中有一部分是無法接受、甚至不知道對方已經離去的,因而永遠卡在對方離開的時刻,痛苦過於強烈、也無法將原本的好(不論是自己還是對方的)想起來。完成哀悼歷程的人可能會這麼說:「儘管他有一部分讓我很受傷,但我也真的努力過了、我不欠他什麼了。」、「他走了,很多時候我想到他只困在他死前的痛苦裡,但我開始想得起來,我抱著他,他笑得多麼開心的樣子,我想他知道的,他知道我愛他。」


  2. 關於親密關係:結構派的家族/伴侶治療,會把家庭成員的心理症狀(憂鬱、拒學、暴食等)或關係的衝突(家中的暴力、外遇等),看作是關係問題的結果,而不只是關係出問題的原因;是家中成員的互動的結果,這些互為因果的存在,不是解決掉症狀和衝突就好,而要回到關係中,去看彼此的互動發生了什麼。


  3. 關於母女/子創傷:當父母選擇生下孩子,就要準備好空出自己,包括自己的時間、空間、心理空間,為孕育孩子的自我做準備。當父母因為外在、或內在的原因,無法涵納孩子的情緒,而把自己的情緒倒在孩子身上時(最隱微的,譬如親職化的孩子,常常聽父母說心事、解決父母之間的衝突),孩子會無法長出自己,覺得父母的情緒是自己的責任、對自己可能會有的委屈、怒氣感到歉疚。這樣的傷,需要很長的旅途修復。


最後,引用凡尼亞舅舅結局的一段話,那是索妮亞給舅舅的安慰,是全劇低迷的氛圍中,少數療癒的片刻了。

「我們能做什麼呢?我們得繼續活下去。[停頓] 是的,我們會活下去,凡尼亞舅舅。我們會度過面前這一連串漫長的日子,度過那些漫長的夜晚;我們會耐心承受命運加諸我們的考驗;我們會為別人工作,現在如此,將來老了也是如此,沒有休息;等到我們的最後一刻來臨,我們會謙卑地面對它。 在那之後,在墳墓的另一邊,我們會說,我們曾經受苦、曾經流淚,我們的生活充滿苦澀,而上帝會憐憫我們。啊,親愛的、親愛的舅舅,那時我們會看到那明亮而美好的生活;我們會感到喜悅,回頭看這裡的悲傷,帶著溫柔的微笑——然後,我們會得到安息。 我有信念,舅舅,熱切而堅定的信念。[索尼亞跪在舅舅面前,把頭靠在他的手上,聲音疲憊。] 我們會得到安息。[特列金輕輕彈著吉他。] 我們會得到安息。我們會聽到天使的聲音。我們會看到天空閃耀著鑽石般的光芒。我們會看到所有的邪惡、所有的痛苦,都在那包容一切的慈悲中消逝。我們的生活會像一場溫柔的撫慰,平靜、溫暖、甜美。我有信念,我有信念。[她擦去眼淚。]  可憐的、可憐的凡尼亞舅舅,你在哭![含著淚水。] 你從不知道什麼是幸福,但是等等,凡尼亞舅舅,再等等!我們會得到安息。[她擁抱他。] 我們會得到安息。[更夫再次敲響。] 我們會得到安息!」

 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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