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10月,趙南柱來台灣參加南國漫讀節,當時也接受鄧惠文醫師的訪問,本人的聲音像在狂風中搖晃的風鈴,如歌如泣,她的音質中有一種懇切和柔軟、並伴隨隨時會粉碎的氣音,會不自覺地共感泛淚。
於是我重新看了原著,比起五年前看到這部電影,靜默而冷冽、戲劇化而陰鬱的感覺,原作其實更像是娓娓道來身為女人的看見、要說控訴,也是溫柔地、像壓低了聲音的告知。可能是電影第三人稱和書本第一人稱的差別、也可能是敘事者(導演與作家)的差別,文本確實有趙南柱作家聲音的質地。

這本書對我而言,有三個溫柔所在,有時是晤談室中出現的來訪者,難以擁有的...
第一個溫柔是金智英身邊的男人並不算太糟糕:
最重要的兩個男人,爸爸雖然大男人、投資眼光糟糕、衝動行事,但面對媽媽的嗆聲也不大回嘴,在外逞一口氣,在家惦惦,該給老婆的面子會給,能幫女兒的會做。老公很像孔劉之外,常說出「生孩子也沒什麼損失」、「有什麼可以幫你」的這種置身事外的風涼話,但能接太太的反擊、會反省,太太堅持的會支持。沈默雖然不代表理解,行動也不代表認同;但面對衝突能先沈默、反思,面對問題會為對方行動,雖不足,也是一種有情感的給予。
第二個溫柔是金智英身邊都有代替其他靜默女性反抗的存在:
小學時,營養午餐按照學號入座,男生都是前面的學號;比較慢入座的女生,加上吃東西比較慢,總是被老師責罵;直到同學柳娜舉起手和老師反應,那是一個小小的、意義非凡的革命。
國中時,班上的大姊頭與夥伴們將學校附近的暴露狂綑綁制伏,交給警察處理。
高中時,被自以為金智英對其有好感的補習班男同學跟蹤,驚慌失措,遇到了搭救自己的上班族女子,在父親忙著檢討自己穿著、行為要檢點,認為問題是發生在不懂得避免的女孩身上時,告訴金智英:
「這不是妳的錯,這世界有太多奇怪的男人,是那些人有問題,絕對不是妳的問題。」聽完這番話的金智英突然悲從中來,淚流滿面。女子在電話那頭又補充道:「但妳要相信,這世界上有更多的好男人喔!」
這些女性的存在,會給一個人力量和相信,相信受傷會有人保護、相信反抗會帶來改變、相信自身的感受會被另一個同類理解。
第三個溫柔,也是至關重要的,是金智英的母親:
金智英的母親是被剝奪聲音和可能性的一代,
「整天只能埋首工作。紡織機發出的熱氣使她們熱得難受,只能盡量將已經短到不行的迷你裙制服往上拉,即使如此,手臂和大腿間依舊汗如雨下,有些人甚至因為現場總是瀰漫著一片白色灰塵而罹患肺病。然而,她們每天吞著一顆又一顆提神丸,臉色發黃、沒日沒夜工作所賺取到的微薄薪水,大部分都是用來給家中的哥哥或弟弟交學費,因為那個年代的人認為「兒子要擔負起整個家,男丁有出息才能為全家增光」,所以家中的女兒也很樂意犧牲自己資助男丁。」——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
「那現在怎麼不當老師了?」 「現在因為要賺錢供你們去讀書啊,哎呀,都一樣啦,現在的媽媽也都是這樣過日子的。」 母親其實對自己的人生頗感遺憾,也就是成為金智英的母親這件事。頓時間,金智英覺得自己宛如一塊體積雖小卻奇重無比的石頭,緊緊壓著裙角,使母親無法繼續向前。她感到有些自責,母親似乎察覺到金智英的難過,默默用手順了一下金智英的頭髮,將其整齊地塞往耳後。」——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
但金智英的母親沒有拿自己犧牲的人生作為籌碼,去換得女兒的愧疚與忠誠,他面對女兒的愧疚小心翼翼地梳順皺起來的毛;當因為經濟考量,建議大女兒去念師範大學,後來想到自己可能抹滅女兒的夢想,就反省自己怎麼可以讓女兒蒙受和自己一樣的創傷。
她會為了女兒和先生辯駁吵架,她貼上一張世界地圖給金智英和姊姊做夢,告訴她們世界是如此寬廣,絕不只有首爾,首爾只是那麼小的一個點。
心理學中,出生這件事在身與心上,都是一個嬰孩的創傷,從溫暖黑暗的羊水中,迎接暴虐的光、冷冽的空氣、如雷貫耳、混亂而此起彼落的聲響,養分的取得出現了要命的時間差,那是所有生命的第一道撕裂傷;但有這道撕裂傷的不只嬰孩,也包括了生產的女性,身體上有切實的傷,在時間、空間、心理空間上,那位女性都必須割捨,再也不只是自己,在這個視角而言,要能過得去,仰賴這位女性生產的決意、內心的資源、他者的幫助。若過不去,心死的母親(需要幫忙,但絕不是孩子能給或該給的),可能就會霸佔了孩子的心,讓孩子的此生都為這份擔不起的、份內之外的愧疚所苦。被愧疚佔據、要和悲傷的母親致敬的孩子,又如何走向遠方,又要怎麼擁有自己呢?這跨世代的創傷,稱為代際創傷(genarational trauma)。孩子除了出生創傷之外、還有愧疚感,不該活好的傷,而這傷因為愧疚,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資格說出來。

我想起了諮商室中每一個待成或已成父親、母親的來訪者,我們都曾是自認無辜、剝奪母親的掠奪者,有一種憤怒夾雜罪惡,像被勒索之際浮現的同情
「這樣說我覺得很對不起她,但我沒有拜託她生下我...」
「他們其實可以離婚,不要說是為了我」
「我的婚姻(沒有孩子或生了女孩)讓他失望」
「我猜他一直很希望我重考(換工作),畢竟他花這麼多錢和時間栽培我」
「拜託不要一直關注我,這是我的人生」
被關注的陽光籠罩的孩子,失去了躲在陰影的自由,而他們知道自己的陽光來自父母的陰影,炙熱的讓人難受,只好不停追求「更好」去成全陽光,那其實是另一種作死自己,因為得到的像永晝之光,父母難以移開視線,去關照他們自己;跑啊跑的直到渴死。自我犧牲、贖罪的文化像不停迴圈的程式碼,亦像巫的詛咒;而待成夫婦、父母的我們,要如何接寫這個故事,像放入潛意識的陀螺,讓它以新的姿態轉動?
我想是每個人都找回自己的名字,誰不只是誰的母親,於是,誰也不用只能當誰的孩子。母親找回自己的名字,便不需要孩子作為自己的名字(我是xxx的媽媽);孩子也因此自由,能找回自己的名字。或如果母親卡住了,自由的孩子也是一種重要的示範,母親羨慕(嫉妒)之餘,因無法靠愧疚得來的補助津貼過活,開始不得不走出去和真正能回應自己的對象連結,先生、朋友、姐妹、心理師、其他助人者等。
心理治療能做的,我用天真的口號,說出可能要數年走過的歷程,
回到過往的創傷,為當時的自己說話
放下愧疚和莫須有的責任
追逐和完成自己
若有孩子,把傷停在自己這一代。
如同書末金高蓮珠女士的評語:「或許現在的金智英透過不同角色轉換來替自己發聲,會讓她更自由也更舒服一些,但是她模仿別人口氣說出的那些話,終究不屬於自己,總不可能一輩子都藉由其他角色來替自己發聲吧。金智英到底該如何找回自己失去的話語權?」
能夠走進諮商室,為自己說話的那一刻,就是重要的開始。
班傑明的奇幻旅程裡,在他臨終時,留有一封給女兒的信
「做一件事無論太晚,或者太早
過程沒有時間的期限 都不會阻攔你想要成為的那個人
你可以開始改變或保留原狀 都無所謂
我們可以做的很棒或很糟
我希望你可以做的很好 而我希望你能看到這令你驚歎的世界
我希望你能體會到你從未感受過的一切
我希望你能用不同觀點看待人們
我希望你能有一個值得自豪的一生
如果你發現你沒做到這些
我希望你能有勇氣,重新啟程」
而每個母親都曾是女兒、也是女人,
願你們找回自己的名字。
Comment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