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水手伊什梅爾出現在海邊小鎮,他和一個叫做魁梧格的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,他們去教堂,還一起上了亞哈船長的船。這位船長誓死捕殺一隻叫做『莫比迪Moby Dick』的大白鯨。 船長窮其一生要殺掉白鯨,但這隻白鯨根本沒有感情,牠只是一隻體型龐大的動物啊!我為亞哈感到難過,他以為殺了白鯨後會帶來美妙的人生,但事實不是如此,這本書讓我想起自己的人生。」
這是男主角Charlie的女兒Ellie寫的讀書心得,傳達對巨大存在感到的憤怒、恨、和恐懼,但對方或許根本無情,一輩子用盡生命和氣力,與無情的巨大存在對抗,求而不得、換來空虛,仿若在訴說自己被遺棄的創傷。
劇中父女都是受創的,女兒被陷入愛情、投奔自由的爸爸拋棄,到爸爸家中既像討愛、又像討債、又像自我放棄、又像藉由自我放棄確認愛的存在;而爸爸在承受著罪惡感的歲月中,因著另一半支持,而能持續活著。但男友去世後,Charlie頓失所依,無法觸碰的逝去、無法完成的哀悼(男友的房間始終維持原樣),加上拋棄妻女的罪惡感,食物成了救贖,填補了空虛、轉移了罪惡的疼痛。電影中,會發現Charlie在感覺受挫時、被羞辱時、罪惡感襲擊時、想到男友時、空虛時,焦慮時,就會開始進食,食物在這有兩個意義:
愛(人)的替代、情感的撫慰。
轉移痛苦的方法,避免意識到淹沒的情緒。
「吃」對人而言,是多重意義的,吃是嬰兒維生的方式、安撫的慰藉,那仰賴母親及時的給予、有耐心地反覆將身體的部分貢獻給嬰兒;而母親如何藉由細微的神態、動作、反應,理解嬰兒吃多少、飽足與否,那是母親重要的抱持,於此,吃是一種被照顧的經驗;如同上述,吃下的食物,就是一種照顧者給的愛和撫慰。
吃是幼兒的遊戲、是自主意志的舞台,湯匙由誰掌握,什麼時候吃、吃什麼、順序,如果照顧者太過焦慮,壓制剛萌生的界線,「不可以弄髒髒!」、「要吃菜菜」、「不要玩食物」、「不要把飯丟到湯裡」,幼兒開始用吐展示權力、攻擊,餐桌可能就會成為戰場,吃是獨立自主的展現。要是照顧者剝奪了這基本權力,滿滿「我是為你好」的意識,加諸對方,而拒絕思考對方的需求時,幼兒的界線於是被破壞,那會讓「吃」成為找回主權的途徑、找回控制感的方法。
吃是一種需要、安全感,吃也是一種自主、控制感,吃是自由意志的展現,而這些感受是否被滿足,仰賴照顧者的理解、同理與包容。 所以,當人失去安全感、缺乏自我撫慰的方法,而痛苦太深;或當失去自主、掌控感,照顧者滿滿的干涉,為了彌補,「吃」成了「暴食(binge eating)」。
很多暴食患者會感覺吃東西的時候像是另一個自己,失去了時間感、進入無人之境,前一刻印象停留在刷uber eats,不知不覺,回過神來,桌前一片杯盤狼藉,吃下了爆量的食物。心理學叫做「解離」、內在家庭系統會說那是某「部分」的自己出現了,那「部分」的自己是內心的消防員,用吃東西、撲滅強烈情緒的火。
影片中的男子是名暴食患者,在他陳述的童年中,有被監禁、遺棄的虐待史,吃東西是他和其他孩子連結的一種方式。在自己的哥哥去世後,他時常陷入強烈的悲傷,然後清醒時,已經吃下了過量的食物。
食物之於他,是快樂的連結、是失落的慰藉。他開頭引用了印地安民族Navajo的傳說,恰恰像是內在家庭系統(IFS)的哲學,「你的內在有兩匹狼,一匹狼貪婪、懶惰、憤怒、嫉妒,和懊悔;另一匹狼快樂、慈悲,並愛著這個世界。他們會一直對峙、搏鬥,誰會勝出?取決於你餵養了誰。」
內在家庭系統(IFS)的哲學觀會有個關鍵的補述:「那隻貪婪、懶惰、憤怒、嫉妒和懊悔的狼,勢必也在為你服務,貪婪可能是為了適度的自私、懶惰是為了休息、憤怒嫉妒是為了討回公道,懊悔是為了不再重複。」
綜合上述,回到心理治療,創傷的暴食治療會有幾個重要的部分:
身體的覺察:把身體的感受找回來。
情緒的撫慰:除了食物外,怎麼照顧自己的身體與情緒。
界線的重建:如何拒絕那些現有的或過往創傷的壓迫。
回到幼年時、處理與母親、或照顧者的依附創傷。
回頭看亞哈船長和白鯨莫比迪克的關係;莫比迪克帶給亞哈傷痕,但也讓亞哈為了復仇、充滿生命能量地走入世界,他成為亞哈活下去的動力。
《我的鯨魚老爸》 中女兒是亞哈,爸爸是大白鯨,女兒一直想要去討這筆被拋棄的債,但也因為這個索討,讓她看見自己的力量、看見自己的美好、看見自己被愛,看見自己還能去愛。
只是這些,在追逐、恨的當下,是不可能看到的,就像那句「我為亞哈感到難過,他以為殺了白鯨後會帶來美妙的人生,但事實不是如此,這本書讓我想起自己的人生。」直到兩人走到父親生命的末日,才看見一起踏浪的海洋,潮濕而溫暖。
白鯨記的故事很引起我的共鳴,憤怒一直讓我相信是創傷中重要的柴火,只要還有憤怒、就還能執著、有所執著,就還能活。日本社會學者上野千鶴子說過:「痛了就喊痛,人的尊嚴就從這裡開始。」
前陣子,我找到西班牙繪本作家Manuel Marsol的改編《亞哈與白鯨》,非常喜歡,故事中,亞哈一直在找白鯨,但他已經在白鯨身邊、在他身上、甚至跑進了白鯨的體內,而旅程上那些神秘的、妙不可言、不可思議的體驗,恰好是白鯨帶給他的,他們是仇人、也是旅伴、甚至可能是知己。為這本該是復仇血戰、壯烈犧牲的英雄悲劇,畫出了另一種視角的童趣與溫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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